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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忠祥干校喂猪

选自赵忠祥《岁月随想》

我回到连队,没几天被分配去喂猪。我已经学会了干大田的所有的活计,可是从来没喂过猪。分配我去喂锗,我在班上表个态。我们班是五连八班,这个番号我记得清清楚楚,是因为我们班有一位广东籍的女学员,她经常代表班上发言,她称呼五连八班是典型的广东味,五连八班经她之口就成了“五梁八邦”。我们就跟着这么称呼自己是五梁八邦战士。在班会上我表了个态:

“感谢连队领导把这样一项极其艰巨和极为光荣的任务交给我干。在公社里,什么样的人才能当饲养员呢?同志们,只有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,像青松岭里的万山大叔那样的老贫农。喂猪是我们连的机要工作,我再一次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,同时也决心以养好猪的实际行动,报答领导的关怀!”

我发完言,大家都有面无表情,只有两位女同志低着头偷偷笑。是的,这是讽刺。我离开播音岗位,下到干校,干完大田农活,又让我去喂猪,这本身就是讽刺。

不过,喂猪归属炊事班,我感到很亲切,因为从班长到每位成员都是朋友,无话不谈。

我一个人喂了50头猪。从粉碎麦秸,制作发酵饲料,到给猪看病打针,我都会了。猪其实是很聪明的动物,其性贪吃。冬天,我一早就去挑水,营房黑洞洞的,我打破井水的冰壳,挑回来水,烧上柴草,煮上饲料,等我挑着热腾腾的饲料往猪圈走时,别人才刚刚起床。

我那时有使不完的劲,一根扁担挑四只稠乎乎的饲料桶,手中还提了一只桶。走到猪圈旁,把五个桶放在五栏猪圈前。一窝一窝的大猪、小猪,都紧紧挤在一堆互相取暖,睡得正甜。但只要我隔着栅栏,把饲料往槽子里一倒,哗的一响,那些猪哄的一下,像是听到发令枪一样窜起身来,冲到槽边,立刻呼噜呼噜大品吞着吃。真是好玩极了。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从心里笑出声来。来吧,伙计们,开饭罗。

每头猪从小到大,从瘦到肥,我一清二楚;每头猪的特点,脾气,我也掌握了。我手中有时拿一根荆条,看到有的大猪霸槽,我就给它一鞭子,有饭大家吃,你为什么独占;有时我偏把这头不讲理的猪轰到一边,先让别的猪吃,一会儿它见我不注意,便一头扎过去腾腾地吞了起来。猪虽然贪吃,却也挑食,如果槽子里的放的饲料太多,吃不完,就拱来拱去,干脆不吃了。所以第一次倒半槽食,然后用大勺子再一点一点给它们添。天凉有时饲料发酵不透,没那股浓浓的酸酸的酒香气,猪不爱吃,我就预备一点精料如麦麸等掺进去,哄它们吃完。猪吃得越多,饲养员越开心。

等猪们吃饱了第一顿,我就洗洗手,换上干净衣服,去伙房吃早点了。连里战士们早已经吃完饭下田干活儿了。饲养员这一上午就图个清静,不过拉两车粉碎的麦草,回来装上缸,放上麯子,蒙好塑料薄膜,让它发酵。抽空就看书,记点笔记。一位老同志来干校时,是全家一锅端。他带来一套《鲁迅全集》,我一本本借来看,前后读过两遍。这位伟大的文学家、思想家,在他所处的时代,遇到过种种人情世故,当看到一件件不平之事,他以他无懈可击的论战方法,以老到和锋利的文字,指东向西,淋漓尽致地把阴暗的事物和一批小人嘴脸揭穿。那时,我觉得鲁迅老先生的杂文,放之任何时代都所向披靡。读这些杂文,使我内心也由软弱而坚强了一点。喂猪的几个月,我正好尽情阅读,在我的小天地里,在那间堆满饲料的土房子里,我的心充实了很多。我那间小破屋,离营房很远。冬天没法生火,屋子还四面透风,我想我之所以能很健康,很乐观的挺过来,一是我那会儿年轻力壮,另一个原因就是看了《鲁迅全集》后,我胸中似乎也在凝聚一股正气。我知道,我还要回到我的岗位去工作,今后的岁月还会遇到坎坷和不平,虽不可赤膊上阵,但绝不再忍辱求全。我决心,今后对任何事情都要敢讲道理。普天之下,任什么事儿都搬不过一个理字。这一段喂猪时光,孤独而不苦闷,寂寞却不伤感。后来,连队里看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,又派过几个人来帮我。白天大家一块劳动,晚上他们回到热烘烘的营房,而我一个人独守孤灯。但我却出奇的胆大。小时候怕黑夜,怕孤独,怕人少,而这会儿我一个人在远离大伙的塘边,听着西北风的呼啸,有时,看到黄鼠狼从窗外溜进我屋,用绿莹莹的小眼睛瞅着我看,我也冲它笑,我那时真的是,无所畏惧,踏踏实实进入梦乡。

我们炊事班长姓毕,是师院中文系毕业生,来到干校当了伙头军。我几乎一点也看不出他胸中有什么文才了,倒是他的一手绝活儿,我至今不忘。连队几十个人的伙食他摆弄得有滋有味,没人不夸五连伙食好。主食、副食、炒菜、烹调,好像是久经训练的大师傅。尤其杀猪,整理猪下水更是麻利。

    我是喂猪的,喂肥了猪是给连队改善伙食用的,当然,杀猪时我不忍心看。君子远离庖厨。平时我也不怎么去伙房。有一天,老毕不知为了什么跟连里的领导吵了起来,气鼓鼓的坐在那儿。我一看表快九点半了,还没动静,中午还开不开饭呀,我到老毕那儿劝他。他脾气不好,别人不敢劝,我不怕他,我说:“老毕,连里得罪了你,大伙没得罪你,大家一会儿回来,饭都吃不上,你还有什么理呀?”他半天没说话,过一会儿,他冲我说,“走!抓一头猪,今天改善。”抓猪我不能不管,于是两位炊事员拿着一根杠子一副绳子跟我去了猪圈。几头一百多斤的猪,一见人要来抓,也不是善碴儿,它也要拚一下。所以,抓猪也得有两下子。两名炊事员不含糊,跳进猪圈,猪一下子急了,乱冲乱撞。我喊了一声,“闪开!我来也!”腾地一下跳了进去。可是,等我脚一沾地,一回头,两位小伙子已经怎么跳进来的,又怎么跳回去了,只剩我一个人面对五头愤怒的猪。我回头骂了一句。他们隔着土墙用绳子套住了一头猪,我与他们一块儿往回拉绳子把猪按住。这时他们才又跳进猪圈,一块绑,一块抬。猪圈里所有猪都大声呼喝,吵成一片。把猪抬走后,过了两个小时,收工号响了。连队排列成行,回营房。一闻香气四溢,溜肉片,已经熟了。两个小时,老毕一人连宰猪、扒皮、开膛,收拾下水,分类收放。一头猪要吃三天,头天是吃肉,第二天吃排骨,第三天是猪头和下水。老毕,我算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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