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里“肥猪拱门”一词所表示的意思和现在的意思已经完全相同,喻指财喜到家的意思。此后有关这种以“肥猪拱门”属吉兆的习俗在北方逐渐流传开,在民国时期,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中开始出现了“肥猪拱门”的图案。而老舍和张恨水在他们以北平为题材的作品《四世同堂》和《金粉世家》中对此也均有所反映。甚至到今天,天津剪纸的十大图案内容中仍保存有“肥猪拱门”这一重要内容(这“十大”图案内容按先后顺序排列为:迎春吊钱、迎春纳福、肥猪拱门、门神群仙、福禄寿喜、龙凤双喜、招财进宝、连年有余、祥禽瑞兽、四季平安)。特别是在天津、河北一带有些地方春节期间“肥猪拱门”甚至取代了门神,成为当地最具有代表性的传统喜庆图案之一。
不过,在通考古代典籍记载的过程中,笔者惊奇地发现,猪到人家属吉兆是清代才开始逐渐广泛流行在北方的一个民俗,在更早更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,在更大的范围内,特别是在南方的一些地方,和现在肥猪到户意味着财喜到家的说法恰恰相反,猪到人家,常常意味着主人家有灾殃,甚至要发生杀身之祸。
清初安徽全椒人吴敬梓在《儒林外史》第五回“王秀才议立偏房严监生疾终正寝”一章中叙范进和张静斋到高要县汤知县处打秋风,遇到严贡生。这天汤知县升堂:
见两个人进来喊冤,知县叫带上来问。一个叫做王小二,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。去年三月内,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,走到他家去,他慌忙送回严家。严家说:猪到人家,再寻回来,最不利市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卖与他。(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5)
在这里,吴敬梓借严贡生的口提出了一个“猪到人家,再寻回来,最不利市”的问题。那么,这种习俗在当时到底存不存在呢?经过考察,我们发现“猪到人家,再寻回来,最不利市”的说法固然没有,而“猪到人家,最不利市”的说法则在当时很多典籍中可以得证明。
明江盈科《谈丛·解喭》:
余邑喭云:“猪来穷家,狗来富家,猫来孝家。”故猪猫二物。皆为忌,有至必杀之。而邑中博士名张宗圣者解曰“喭语政不尔,无足忌者。盖穷家篱穿壁破,故猪来,非猪能兆穷也;富家饮馔丰、遗骨多,故狗来,非狗能兆富也;家多鼠主为耗,故猫来,孝家则耗之讹,非猫能兆孝也(《雪涛小说》,144页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0)
江氏为今湖南桃源人。又清代福建长乐人梁章钜在《浪迹续谈》卷8“猫衰犬旺”条也说:“吾闽有‘猫衰犬旺’之谚谓猫犬自来.主此兆也。然此语亦自占有之,而各不同。娄氏《田家五行》云:凡六畜自来,可占吉凶。谚云:‘猪来贫,狗来富,猫儿来,开宝库。”’(《浪迹丛谈·续谈·三谈》,394页,中华书局,1981)而笔者在四川射洪、大邑讲学期间,经询问当地人士得知,两地乡间迄今仍有此风俗。可见这种风俗流传区域之广和流传时间之长。吴敬梓通过上面《儒林外史》中的那段描写,是想借此讽刺那位自诩“为人率真,在乡里之间,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”的严贡生其实是颠倒黑自,强词夺理、负肉乡翟的一个无赖。
不过,民间为什么会有“到人家,最不利市”的说法,笔者以为倒恐怕并不是像张宗圣所解释的那样,而是其中另有隐秘待发。试看下面的一组材料:
《三国志·蜀志》卷6裴松之《注》引《蜀记》:(关)羽初出军围樊,梦猪啮其足。语其子平曰:“吾今年衰矣,然不得还”。
《三国志·吴志》卷l6裴松之《注》引《吴录》(留)平语(陆)稀曰:“野猪入丁奉营,此凶征也。”有喜色。袢乃不敢言,还因具启凯,故辍止。
《太白阴经》卷:军行有白气如猪来临者,大惊。宜备。
唐代易静《兵要望江南》:军营内,忽有野猪来,若战先赢后多败,速当移寨避其灾,修谢莫迟回。
《太平广记》卷222“安禄山”(出《定命录》):玄京御勤政楼,下设百戏,坐安禄山于东间观看。肃宗谏日:“历观今古。无臣下与君上同坐阅戏者”玄宗日:“渠有异相,我欲禳之故耳。”又尝与之夜宴,化为一猪而龙头,左右遽告。帝曰:“渠猪龙,无能为也。”终不杀之。
还有一些材料,这里就不再征引了。
总之,根据笔者目前掌握的材料,在唐以前的典籍记载中,“猪”的出现和降临大多是被人视为凶兆的。为什么古人会存在这种看法呢?笔者以为这是因为“猪”与“诛”谐音的缘故。据刘肃《大唐新语》卷13《谐谑》记载:武则天当政的时候,有一个叫侯思止的,出身卑微,满嘴方音,只是因为上书告密有功,而被授予御史的职务。有天,朝廷规定禁屠宰若干天。这位侯思止知道后顿时愁眉苦脸地对同僚说:“今断屠宰,鸡猪鱼驴,俱不得吃。吃米面,如何得不饥?”结果引得哄堂大笑。原来由于方音的影响,“鸡猪鱼驴,俱不得吃。吃米面,如何得不饥”这几句话,被他说成“圭诛虞缕,居不得诘,诘弭泥(去声),儒何得不饥”,叽里咕噜,令人不知所云,如何能不笑?在这里侯思止将“猪”说成“诛”,可见古代“猪”和“诛”读音是非常接近的。因此关羽梦见“猪”,即是暗示他此后被诛杀的结局。明乎此,则上述材料中“野猪入丁奉营”、“军行有白气如猪”、“军营内,忽有野猪来”等,为什么都被时人认为是不祥的征兆也就不辩自明了。所以唐玄宗知道安禄山化为“一猪而龙头”的怪物后,自然也就放心了。因为“猪龙”者,可以理解为将来安禄山虽或可僭窃帝位(为龙),但最终难逃被“诛”杀的命运也。同样如果我们看《南史》卷64《王琳传》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王琳手下的大将张平宅所乘坐的战舰,每当要打胜仗时,就会发出类似野猪的叫声,而王琳又为什么会因此把自己统帅的数千艘战舰,都以“野猪”命名。盖因为各人理解的角度不同,同样是“猪”,用在自己身上是表示要“诛”人,用在别人身上是表示要被诛。这并不说明“野猪”在六朝时曾被世人视为瑞兽。陈寅恪先生在《蓟丘之植植于汶湟之最简易解释》一文中曾说:“夫解释古书……并须旁采史实人情,以为参证,不可仅于文句之间,反复研求,遂谓已尽其涵义也。”作为一个主要从事语言研究的工作者,笔者附带在这里提及,希望能引起同行和方家的注意。
大概也就是在唐宋之际,有关猪到人家,开始有了是吉兆的说法。《说郛》卷31下引《客退纪谈》:
猪突入人家,必割其耳;黄昏鸡鸣,必杀之,以为不祥,俗忌也。王隆家方割猪耳,适有神降于伍氏。隆往问日:“猪入门,可乎?”神答日:“猪入门.百福臻。”又问日:“割其耳。何如?”曰:“割猪耳,伤于矢。”隆明日观射,果伤其臂,里中异之。适有沈氏黄昏鸡鸣,问之,答曰:“定昏鸡啼,福禄日跻。”于是沈氏日昌盛。自是人家惟恐猪不入门,鸡不黄昏啼耳。俗之贪利如是。
在这个传说中,猪由于和“福”读音近似因此又和“福”发生了关系,按旧例以猪为不祥而杀之者,反而受到了报应。可惜《客退纪谈》的作者不详,我们只知道为宋人。但这种说法在当时和此后好像并没有大面积流传开,《古今事文类聚》前集卷7引的北宋《贡父诗话》中记叙了这样一件事:张端在河南任职的时候,适逢要祭社,府尹就叫张端去买祭祀用的猪。买回来后,因为时间还没到,就暂时养了起来。一天晚上,猪突然进入张端的厅堂,张端当即就把它给杀了。小吏急忙禀告府尹,府尹责问张端。张端说:按照法律,诸(猪)无故夜入人家者,主人可以马上杀死它,官府不予追究。这则故事,主要反映张端的机智。可假如当时没有猪到人家不吉利的风俗,张端也犯不着冒府尹怪罪的风险把猪杀了吧。
如今猪到人家,究竟是吉还是凶,各地说法尚未得到统一,一般来说,现在北方多以为是吉,而南方仍多以为属凶,也许今后认为“猪到福到”的人会越来越多吧。笔者尝想:由于“猪”既与“诛”音同,又与“福”音近,因此假如一个国家长期处于稳定、繁荣的局面,百姓安居乐业,喜事不断,自然会把肥猪拱门,朝好的方面联想,认为是吉兆。反之当一个国家战乱频仍,百姓朝不保夕,始终处于恐惧的状态。那么,猪到人家,就难免会引起主人的惊慌和恐惧,认为猪的到来是凶兆。这也许能解释同样是猪到人家有时“凶”,有时“吉”吧。